在演員這條路上，永無止境。戲如人生，人生如戲。藝術創作源於生活，又不止於生活。一個好的演員，她的表演應該如同生活一般的自然，沒有刻意的演的痕跡。

在這點上，弈清一直在學習。

一群記者如同餓狼撲虎一般團團圍住剛剛下飛機的女人，七嘴八舌地詢問著，鎂光燈不停地閃著。

“弈小姐，就網上黑粉對你的謾罵、說你沒作品又總是買熱搜炒緋聞一事你有什麽看法嗎……你不說話是無力反駁嗎？今年真的沒有多少作品來證明你還是個演員的身份嗎？”

“弈清小姐，請問你在聖羅蘭廣告裏和男模十分投入的激吻到底是演戲還是假戲真做？那麽是否可以大膽猜測，你和邵野之間的感情生變？”

“弈清，你是否會覺得對不起邵野呢……”、“弈小姐……”、“……”

戴著帽子、口罩、大墨鏡的女人，一言不發，經紀人朱明珠跟在她身邊，兩人在保鏢的護送下艱難地前進著。擁擠的人群外面，其他游客略微詫異地看他們一眼，然後繼續步履匆匆地趕路。機場的工作人員早已見怪不怪，每天都會有明星或有意或無意地叫來這麽多記者和攝影師來炒作。

戴著口罩的清潔阿姨坐在清潔車上，從人群邊緣經過，地上留下一串擦過的水痕。她後背微駝，因長期的體力勞動壓彎了脊梁，身上靛藍色的工作裝被洗的發白。口罩外面的一雙眼睛疲憊地下垂著，眼角幾根皺紋。但如果你湊近仔細看，你就會發現——

那幾根皺紋分明是畫上去的。

弈清扮做清潔阿姨，開著清潔車瀟灑地揚長而去，誰都沒有認出來。而被記者團團圍住、明星派頭十足的其實是弈清的助理杜南，好一出調虎離山之計。

弈清開到機場一個偏僻的角落，把清潔車還給清潔阿姨，低頭一路小跑坐上保姆車，平覆著喘息。她也沒辦法，誰讓這些記者就喜歡抓著這種花邊新聞不放，再添油加醋寫個天花亂墜。

沒一會兒，杜南氣喘籲籲地坐上車，一把摘掉頭上的假發，“下次可別叫我再扮作你了，這麽多人追著我問的陣仗我真的是要嚇死了。要不是我故意露出破綻，讓那些記者們發現我並不是你，這才得以脫身。”

朱明珠坐到前面副駕駛上，對著司機吳師傅說道，“我們走吧。”

車子行駛著，朱明珠對著日程表，一邊對著弈清說，“《新娘大作戰》的補拍工作已經在S市全部做完了，接下來還有兩個綜藝邀約，不能推掉的那種。還有，那個廚房廣告真的要接嗎？”

“接唄，以後我爸媽家的廚房電器都可以換上最新的了。”弈清看著窗外高樓大廈上的巨幅屏幕，聖羅蘭秋冬最新的廣告大片在上面循環播放著，“聖羅蘭的動作可真快啊。”

視頻裏巴黎的風和煦地吹著，夕陽西下，一男一女在巴黎鐵塔下熱烈地吻著，宛若熱戀。

——

記者們沒能在機場堵到弈清，卻在橫店的片場外堵到了剛剛下戲的邵野。他戴著一頂棒球帽，低調地和助理一起往外走，卻不成想剛出片場就被圍堵起來，一個個話筒捅到他面前，□□大炮般的鏡頭對準他，不放過絲毫的表情變化。

“邵先生，請問你和弈清是否感情破滅？”

“邵野，對於弈清廣告裏和外國男模的激吻，請問你會在意嗎？”

“邵先生……”、“邵野談談你的想法吧……”、“……”

邵野心裏煩躁，臉上卻一絲都沒表現出來，因為他知道哪怕現在皺下眉毛，都會給這些記者機會大寫特寫。

他擡頭，學溫斯朗那樣溫和地假笑，特大度地說，“只是吻戲而已，做演員不應該會有演不了的戲。我理解，這只是她的工作。”

其實邵野心裏早就擰成了一個疙瘩，理智上理解，但情感上難以忍受。他到現在都還沒有親親呢，憑什麽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外國野男人都可以和自己的女朋友熱吻，他恨！

邵野雖然淺笑著揮別了這一堆的記者，但跟在他身後的羅生知道，他家少爺生氣了，而且氣得不輕。看到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了嗎？看到身側緊握的拳頭了嗎？看到氣到同手同腳了嗎？

羅生在心裏嘆了口氣，果然大度這個詞不可能和邵野聯系到一起。

……

九月，南方的天氣還是很炎熱，伴隨著陣陣悶熱的小雨，弈清這個月的工作並不算太多，但還是接連不斷的，沒有可以休息的時間。

她趕到綜藝拍攝的地點，沒有臺本，沒有事先演練，話不多收，節目組直接塞給每個嘉賓一個臉大的飯勺，然後默不作聲地扛著攝像機對著他們。

這檔綜藝節目的固定嘉賓畢城看著弈清果然像每一期游擊嘉賓一樣握著大飯勺懵了，樂了，“是不是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飯勺？”

弈清實誠地點了點頭，這一勺的飯估計都夠她吃兩頓了。

“所以你懂了節目組的惡意了嗎？”另一個固定嘉賓李肖曉舉起自己手上的大勺子，“《我能去你家吃勺飯嗎》，今天的蹭飯之旅又要開始了——”

他們一行五個人，一起行走在大街上。三個固定嘉賓畢城、李肖曉和段賢，兩個游擊嘉賓弈清和邊文林，一個新人男演員。

弈清還是有些難以置信，“所以我們真的是去要飯嗎？”

“當然啦，”段賢一副習以為常的熟練模樣，根本看不出來剛剛和程薇分手，“我們要的不多，也就一勺而已。”

邊文林默默地看了一眼比他臉大了兩圈的大飯勺，他們一個人就可以把別人家的整鍋飯都舀走吧……

“你們之前真的有要到過飯嗎？額……我的意思是，真的有人願意讓我們舀一勺飯嗎？”弈清問道。

“有啊，”作為唯一一個固定女嘉賓李肖曉掰著手指頭回想道，“有一次是靠小賢的色相吃到了飯，還有一次是畢大哥幫忙主持了一對新人的婚禮，讓我們報餐了一頓婚宴……上期的嘉賓尹赫當街賣藝，給我們賺到了一頓炸雞……哎，總會有好心人能讓我們蹭頓飯的，放心吧。”

弈清不是很放心，聽起來就是壓榨每一個嘉賓，然後換取一頓飯。

“今天我們去哪裏蹭飯呢？”段賢捏著下巴歪著頭思索著，他的眼神掃到弈清的身上，眼珠子一轉，嘴角勾起，一副心裏有了壞主意的樣子。

弈清冷不丁地抖了一下。

“我們這裏是不是離橫店很近啊？不如我們去那裏蹭飯吧？”段賢提議道。

“我覺得可以，那裏有很多大家的朋友，朋友間請吃頓飯應該不算什麽。”、“對吼，沒錯沒錯……”、“走啦……”

弈清心裏莫名有些不太對勁，直到一行人目標明確地走進橫店影視城裏，七拐八拐，走進電影《我佛慈悲》的片場裏，她才終於明白了。

（弈清：果然還是坑我啊，我摔！）

劇組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拍攝工作，剛剛進來的《我能去你家吃一勺飯嗎》的嘉賓和攝影師全部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片場裏還在演戲的演員們。

剃光了頭發的邵野安安靜靜地在虬曲蒼勁的百年菩提樹下打坐，長眉若柳，身如玉樹。在周身平和的氣質下，那邪魅、充滿侵略性的五官此刻竟顯得分外寧靜。他一動不動，像是一尊石化的佛像，冰冷冷地立在這苦難的人世間。

男二號趙楓扮演一個懦弱、滑稽的書生，他動作誇張地一下子撲到在邵野面前，“庇方法師，快救救我！您快別再這裏繼續打坐了，現在山下有難，您不能見死不救啊！”

邵野任由他搖拽著自己的僧袍，無動於衷。

時過兩年，曾在電影《世界最後三秒》中和趙楓合作過的弈清看得出來，趙楓在演技上也是有進步的。

他跪伏在泥土地上，哭得毫無形象，指責著，字字如磯，“您說過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可現在人間如同煉獄，魔鬼橫行，而您卻仍舊無動於衷，見死不救。枉顧散珠法師賜你的名字，庇方啊庇方，您何曾真的庇護一方百姓過？”

邵野的眼睛突然睜開了，目光如深不見底的潭水一般深沈，波瀾不驚，卻又犀利地仿佛能看穿世間萬物。前面所有的表演都是為他這一睜眼做鋪墊，所有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不敢褻瀆。他薄唇上下蠕動，言語間無情勝有情。

“禪客來問念佛理，我說此問從何起。念佛是我我是誰，佛我究竟何為體。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和尚我該動一動了。”

他站起身來，如清風襲人，面色沈靜，無悲無喜，大悟無言。

“好！過——”監視器後面的葉開導演喊道。

邵野剛剛放松下來，一擡眼就看到遠處一群人裏的弈清。一瞬間，和尚染上人間煙火，眉眼間滿是欣喜，他大步走向弈清，驚喜地說，“你怎麽來了？”

不等她回答，一把攬住她的肩膀，攬進自己的懷裏，他的臉上是藏不住的開心。

段賢和其他人在一旁起哄道，“哦，和尚動情了——”

一身古樸的僧袍的高大男人攬著一個身材修長的女人，笑著倚靠在她的身上。弈清臉色微紅，視線飄忽，推搡著邵野，一邊抱怨著，“別靠在我身上啊，你穿這麽多好熱的……”

葉導看自己劇組突然多了這麽多無關人員，定睛一看那些攝影機上的logo貼紙，心裏明了，對著喇叭喊著，“你們是過來蹭飯的是吧？”

畢城帶頭恭敬地向他問好，“葉導，我們過來錄個節目，不會影響您工作吧？”

“不影響，想吃飯是吧？”葉老爺子豪氣地一擺手，手指一指，“弈清，過來給我客串個角色，包你們吃飽喝足。”

“弈清，沖沖沖！”、“上啊，弈清……”

弈清就這樣被逼上了梁山（並不）。

她苦著一張臉問，“葉導，我要演什麽角色？有扮相嗎？等我演完我們今天還能吃上飯嗎？”

“沒扮相，不出鏡，就幾句臺詞。”葉導說。

弈清：？？？那我不就是客串一個配音演員？

但為了他們今天晚上的這頓飯，弈清還是毫不猶豫地上了。葉導給她的角色是戲裏邵野扮演的庇方法師的心魔（臨時加上的一個角色），沒錯，就是一個和旁白沒什麽太大差別的角色。

這戲來的突然，對弈清來說是這樣，對邵野來說同樣是這樣。整場戲完全是靠兩人的臨場發揮和默契。

邵野行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天空昏黑，陰風陣陣，狂風叫囂著，將沿街的房子吹得天翻地覆。是妖，是他無力抵抗的妖。

這人間當真要變成人間煉獄了，妖魔橫行，而眾生無力。

他的僧袍破碎，步履艱難，一步步緩慢地向前行進著。

弈清戴著耳麥，在場外看著他，聲音虛無又蠱惑人心，“停下吧……”

“停下吧，你救不了這人間，何必去送死。”

邵野咬著牙，臉上青筋凸起，下頜角的肌肉線條分明。他的腳步依舊沒停。

“你離成佛只差一步之遙，何苦為了眾生搭上自己的性命，斷送自己的大好未來……停下吧，你贏不了……”

他的眼裏出現一絲掙紮，手裏的佛珠不住地被他波動著，他默念著禪語，“一念離真，皆為妄想。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原本艱難的腳步一下子又變得堅定輕快了起來，他在狂風怒吼中自在前行，整個人仿佛鍍了一圈金燦燦的佛光，他已半步踏入空門。

“好，過——”葉導大笑著，他就知道這兩人搭起戲來會很順，“行了，讓邵野請你們吃飯去吧，隨便點。”

邵野：？？？不對吧，之前包吃包喝的不是您嗎，葉導？

葉導一瞪眼睛，“女朋友是你的還是我的？你不去請朋友們吃頓飯？”

“我請我請。”邵野無奈，“大家走吧。”

段賢偷笑，深藏功與名，他就知道有弈清在，邵野肯定逃不掉請吃飯的命運。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向影視城外不遠處的商業廣場，打算吃空邵野的錢包。

商業廣場的巨幅屏幕上還在每天循環播放著各家大牌的秋冬廣告，邵野一擡頭，又看到了糟心的廣告片，心裏的怒氣值又直線上升。

畢城、李肖曉和段賢湊在一起商量吃什麽，年紀最小的邊文林表示他什麽都可以吃。

落在人群後面的弈清悄悄靠近邵野，伸手想要拉住他的手臂。邵野有些冷淡地躲了過去，默默地向前走了幾步。

最後大家決定去吃重慶火鍋。飯桌上，邵野雖然坐在弈清旁邊，但一直拉著段賢和畢城聊天，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弈清。

（邵小朋友在心裏生著悶氣：哼，快來和我解釋解釋那個外國野男人的事情啊！快來哄哄我！）

但弈清完全和他不在一個交流頻率上，她的心不停地下墜，越來越涼。她低頭埋頭苦吃，擋住自己嘴邊的苦笑，果然啊，她明白了，她就不該心存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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